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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气

潮气

与她的相遇,并没有特别值得记述的事情,因此只简单地记录下来。虽然形式上可能稍显复杂,不过作为小说而言,讲究追求虚假故事的真实性,为此不得不捏造一些内容也是很有必要的。

首先回想起来的,是雨的味道。对我来说,雨的味道并不是指雨水本身的气温,而是下雨天的建筑物内部,弥漫着的纤细潮气。雨是冷的,可是潮气往往会让我皮肤表面开始渗出汗水来。不做些什么便无法安心下来,于是,见雨没有停止的迹象,我像是被什么驱赶着,或者被什么吸引着一样,进入我面前的图书馆。

果然潮气开始渗透进来。大型落地玻璃窗外,雨几乎垂直从云层拉到地面下来,绵密且长,像是一根根泛银的细丝,这样看,总感觉天地之间的距离仿佛被拉近一般。可能是空间被这雨挤压变小的关系,我也开始觉得有些压抑,淡淡的,非要用实在的方式量化从而让人感知的话,可能是体温升高了0.1度这种程度,或者右边眉毛向下皱了3mm这种程度。

耳朵似乎变得不太灵光,总感觉听不到了一些声音。比如,常听到的鸟鸣、远处车轮在柏油路面的行驶声音以及图书室的结伴而来的人们窃窃私语的声音。可是我随即注意到自己的困惑是多余愚笨,因为是雨天啊,这些声音只是被地面上沸腾跳跃的水珠声音给掩盖了仅此而已。是脑袋变得不太灵光才对吧。

感到额头上一凉。

“是错觉么……”明明身处室内,却像是被雨滴打中一样。

不过我很快便注意到是自己开始逐渐渗出汗来而已。果然今天的脑袋总是慢了半拍。思绪仿佛溶解,逐渐从逻辑的闸道向两侧弥漫出去,在脑的海洋中随意游荡,再也不必听谁指挥,也不必有谁再三检验。感觉一张嘴就会唱出”那是谁、那是谁、那是谁“的歌来,一走路就会以莫名奇妙的姿势摔倒在地上,然后会有人一边大哭一边说”你在干什么啊团长!”。

这大概并不是脑袋的反应变慢了,而是开始散漫起来,变得有些随意罢了。这一定很不对劲,意识不受自己控制的话,那该由谁来控制才好呢?我之内的另外一个我么?可别开玩笑了啊,我。

所以我才对下雨天……

我开始想着找一点事情做,但说到底,这里有且仅有书而已。书架好像变成迷宫一样,为什么书脊处贴着的标记用纸条,一会儿是正红色一会儿是土黄色,为什么相邻的两本书的编号从B开头跳跃到了D开头,为什么轻小说的左边放着垃圾处理方法。我在悠然悠然地在书架与书架之间来回踱步的时候,汉字、英语、数字也在眼前变换个不停,“啊刚才好像看到过这本”“欸?这本书的下一册已经出了么?”种种问题在脑海里轱辘轱辘地一个接一个出现又消失,没有思考的空余,又开始觉得书架好像变成了一座座山的脊,高低飘忽不定,“这是阿尔卑斯山。”“那个是奶糖。”,甚至这样莫名奇妙的无端联想也开始不断出现。

要大事不妙了。要大事不妙了。

要说人类擅长而热衷的事情,寻找各种隐喻绝对能算是其中之一。即从毫无关系的事物中寻找象征性的联系,黑色、黑夜、夜晚很危险、黑猫,因此黑猫就和不幸运联系在一起了。又或者巧克力、甜蜜、幻觉与幻想,因此巧克力往往和恋情绑定在一起了,这是多么有趣的联想啊。那么说起此时此刻笼罩着这个世界的雨,又能想起些什么呢?

何时开始,又能感觉到雨声仍在耳边萦绕。注意起来的时候,呼吸声也变得清晰。白炽灯下的木制桌椅在窗外灰色背景的映衬下有股褪色的古旧味道,只是看着也能感到安心。雨声的频率兼备固定与不固定,持续平稳地构建起整个世界的底噪,却又放佛能和我的鼻息共鸣一样,呼吸间能感受到雨的纤细。

被雨囚禁在图书馆的我啊,此时却能借由雨而短暂安心下来,我大概也是产生了某种斯德哥尔摩情结。

我坐下来,把左手抵在额头上,视线落在右手边不知道从哪座山中窃来的小说上,真是粗心的盗贼。总之什么都好,先做出“看”这个动作就好了。忘了在哪里看到的理论,大意是这样:开始做是很重要的,凡事只要开始做并且持续5分钟之后,干劲便会像泉水一样不断涌现出来哦。我并没有确认过这个说法的真伪,只不过受到这段记忆影响——真伪之类的怎样都好,先尝试一下绝对不会错。

抱着这样的想法我便翻开这本书,只不过文字仿佛只在视网膜上堆积,然后完全堵塞住了,完全没有进入大脑,意义更没有得到理解。甚至,我似乎连书名也没有看进去。我重整旗鼓,倒不是要和什么战斗,只不过雨声未停,能做到的只有尽量贯彻“看”这个动作,直到我它变成真的在看而已。

这本小说似乎关于恋爱,因为开头就是“我”和女友约会的故事。“我”和女友在圣诞节的故事,一起在“我”家吃火锅的故事,女友穿泳衣给我看的故事,大抵是这些,这个世界上似乎随时随地都在发生的故事(甚至不知道能不能称为故事,因为并没有多么吸引人的情节)。

可是,作者的笔触却极其细腻,要形容的话,大概文中的甜腻心思和浓稠爱意,似乎像是纸面上的每一个文字都是巧克力凝结而成一样,这样打开放置不管的话,可能会引起蚂蚁族群以此为核心的争夺战争也说不定。

遗憾的是,我并不能感到真实,或者说能感觉到其营造的真实性、真实的氛围和文中主人公真实的心情,却不能把这个当作真实。我不能产生感同身受,也没有办法被打动,因为它是由虚假构成的真实。这个逻辑早早地、长期地存在于我的脑中,小说的事情,不可能是真实的呀,这个想法存在于前的话,就没有办法代入主人公了。

我不讨厌自己的这个想法。因为它本来就是自己的一部分吧。

话说回来。令我费解的是,文中主人公的“我”并不承认自己是在交往,理由是“我”认为恋爱需要理由,但是做这些看起来像是恋人做的事情并不能构成恋爱的理由。是这样么?做着像恋人一样的事情但是并不是恋人,如同我做着看这本书这样的事情,可是如何看也不觉得看进去了一样。

果然那个理论有问题,如果做的事情本身不够有趣的话,兴趣不会自己一边喊着我在这里哦一边蹦出来吧。

那么,我自己来写如何呢?我自己来写一部恋爱小说,让“我”和女主人公成功构成恋爱关系。以自己的逻辑,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心情去构造。如果我的逻辑还存在的话,脑袋如同平时一样的话,肯定不会如此做。大概是因为雨天的关系,被什么牵引的关系,湿漉漉的关系,脑袋有些不正常的关系,我拿出笔记本开始写、记录。

大脑中的各个闸门像是放假一样,看守人大概都跑去蒸桑拿了吧。文字开始笔尖流淌、溢出,我无法确认自己以后还不能不能认出现在书写的部分文字。我一会儿把心思和景色重叠在一起,一会儿又想自我意识过剩一样把想法全部不分顺序地泼洒出来,有时又写了格斗漫画中常常出现的奇妙的比喻句,有时又对正经的事物加以评判。文字并没有被巧妙地排列在一起,文法这东西我本来也没多擅长,意识到写了什么东西的时候,就已经写出来了,要说文笔细腻程度,肯定要比我看的那本小说要差上许多。如果说有什么可取之处,可能是笔记本中不停出现的抽象符号和涂鸦,有些宇宙电波的意味吧,真是神来之笔——开玩笑的。

我似乎变成只是在做着“写”这个动作而已了,雨声好像是从水笔滚珠那里发出来一样。然后声音渐渐微弱。

我把头埋在左臂上,想从这个角度想要分辨文字已经变得十分困难,只不过我的右手也只是在坐着“点”“点”“点”这样的重复动作而已。我想,至今为止我诉说的内容大都仅仅是我的“牢骚”而已。与她的相遇,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记述的事情——我在开头是这么说的。尽管如此,我却如同篝火旁边灰心的战士一样不断诉说自己的人生,就连我自己也不情愿听自己那无关紧要的事情,作为绝对主角的“她”迟迟没有出现,作为恋爱小说而言这实在不堪入目。

声音渐渐停止。我似乎睡着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便和她普通的相遇了,虽然这么说,她就是那样坐在对面而已。短发和栗色上衣。

“你好像发烧了。”

她是如此说道的。

我想,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记述的事情。没有了不起的,充满戏剧性和转折的,艺术化的,伟大的奇妙的事情,正因为是再平凡不过的一天和再平凡不过的景象,再普通不过的搭话,所以不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来的话便会忘掉,因此别无他法。

“我好像发烧了。”

我是如此回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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